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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章 惊南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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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田知远换了身云水缠枝的浅色衣裳,领口滚着两道璨璨金边,勾叠着长条如意纹,因为神态懒散,一身华服也穿得闲适自得。他听到动静,也并未说话,只是抬袖朝燕瑜招了招手。

    和田知远对坐的男子年纪稍长,却也是十分年轻,五官比起田知远那种游牧后裔的北方长相柔和的多,长眉清眸,温柔地像一块精心琢磨过的暖玉。一身月白的氅衣及身,修长的手搭在黄花梨的细牙桌上,腕上绕着一串一百零八颗的小叶紫檀佛珠,再衬着桌上的茶具,青白相应,简直就是如诗如画。

    门口的人傻了好半天,才木木然的走过去。固然骨子里矜持,可这位非梧公子和她预想的差了太多,忍不住多看了他好几眼。

    “唔,来了。”男子的目光从雨过天青的茶具上转了过来,和煦的朝燕瑜一笑,也招手示意她坐下。他的声音温润,一口标准的官话,说话时上下打量了一眼走过来的姑娘,又笑了笑。

    燕瑜被看的有些羞,欠了欠身行礼,坐在了末座上,眼观鼻鼻观心地打量起茶具来。透过青碧的茶水,仍看得到内壁烧制留下的裂纹如藤蔓四处衍生,已淡淡的有些绿意渗出。她知道这是在养开片,只是想不出田知远看起来浮躁,竟也有耐着性子养杯子的时候。

    非梧公子见她低头出神,身子却自然的摆出一副端正认真的模样,不由觉得十分可爱。继而朝田知远看了一眼,慢慢道:“这件事办起来不难。想办,却不容易。”

    “甭管刀山火海,您一句话,我立马去办。”田知远知道他这话是有了主意,连忙拍拍胸膛,又谄媚的一推茶具,笑道,“只要有办法能把她名正言顺的留下,别说是一套了,二十套汝窑我都给您弄来。”

    非梧公子唔了一声,把被田知远推的挪了位的杯子摆了回去,漫不经心的答他:“不必了,我不喜欢太多一样的东西。”他的目光落回燕瑜的身上,轻轻叫了一声谷姑娘。

    燕瑜不太适应这个名字,顿了一会才明白过来,小声答了,还是低着头。她不习惯和男子坐得太近,可又不得不习惯,神情有些委屈。非梧公子也不着急,取了另一套普通的青花瓷杯过来沏茶,直到等她抬了头,才去看她的眼:“不要从前的荣华富贵,从此屈居篱下,就当自己死过——舍得么?”他生得好看,眉眼也长得细致,眸子澄亮的像是一泓水。

    “嗯。”她小声回应,音节咬的很坚定。

    非梧公子还是看着她,又重复一遍:“当真舍得?”

    燕瑜被看得脑后一阵阵发麻,下意识的抓紧了袖中的双燕佩,一字一句道:“此番我能侥幸存于世间,全凭十一爷怜悯。本就无以为报,自然不会再因自己而再添麻烦。”若是只是隐姓埋名,弃荣华富贵,又何须反复再问。他要的,是她斩断牵念,不再牵挂燕宫种种。燕瑜确是通透人,可又不懂圆滑,看穿了别人的心意,却不知道委婉回应,以至忽然的坦荡让这两人都有些无所适从。

    非梧公子和田知远对望了一眼,又伸手去抚燕瑜脸上的泪,声音和煦地赞许道:“真是个聪明姑娘。”他顿了顿,“那就易狐姓吧。你和十一爷有缘,表兄妹也好。”

    燕瑜傻了眼,琢磨不透他的用意。怎么好端端就要自己去做丞相的女儿,这样半路来的,明摆着要做私生女……她心里有些纠结,虽然做好了自甘轻贱的准备,可卑微的同时又要连累别人,实在是觉得歉疚惭愧。可当朝的丞相狐季是晋王的舅舅,这样算一来,她就与田知远成了表亲。虽各国法制礼仪不同,可无论在何处,近亲都不许通婚的,本来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,被这样一隔,便清晰了。这样一想想觉得着实利己,又忍不住有些蠢蠢欲动。

    田知远倒是明白了过来,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,眉头松开来不少,只是笑的有些勉强:“好法子是好法子,只是子昱[狐晏,字子昱]那里……还有丞相跟前……”

    “子昱能有什么,丞相也不会管这些家事。若不是不做表兄妹,那还能做什么?十一爷想……?与”非梧公子说话时带着笃定的笑,眉眼微微扬起,有一种自矜的傲然。

    “咳,不想不想。”田知远知道他说的是纳妾,顿时觉得有些抹不开面子,怕燕瑜察觉意思,连忙敷衍了过去,“那就依你,我这就去校场找子昱商量,若他不愿——那可又要劳烦您这军师了。”

    非梧公子见田知远服了,神态重新温和下来:“上和世子殿下都在宫外,若是不出意外,此时应该也在军中。你想讨骂,就去罢。”他口音里的北方味不重,语气又格外淡然,棱角分明的字句被念得十分好听。

    “不不不,不去了不去了。”田知远十分委屈地摇了摇头,“你不说我都要忘了,父王教我办的两件事,一件都没做。这燕都一来二去都三四个月了,那个小娘们还躲在魏府……唉!”

    燕瑜知道他们在说政事,听得云里雾里,连忙起身要走。她本来就不习惯和男人坐在一起,加上最讨厌听这些事情,恨不得脚底抹油的溜出去。

    田知远看到她站了起来,这才想起还有个别人,他看她满脸委屈不耐,忍不住想欺侮她一番。他板着脸把人拉回来按回去,孩子气道:“给爷呆好了。”也不说缘故,权仗着自己气势压人。

    她被气得好笑,只觉得这个人简直有一千张脸,对别人都是笑着,对自己就是板着,且还来回转换的自如。她不喜欢说话,也懒得争取,规规矩矩的坐了回去。田知远满意了,就将她撇开不管,和非梧公子说起那‘两件事’来。

    晋王这些年来渐渐疏于朝政,放权于世子。但田知远亦是晋王除世子以外在一众子女中最疼爱的,因此也分外器重。偏偏他性子懒散,晋王为了好好正一正他这坏脾性,几月前便交代了他两件事。其一是为鲁国大夫季子文牵线搭桥,择人与他联姻,其二是为战事征粮饷。而眼下最叫他焦头烂额的,是第一件。

    燕瑜久居深宫,只知道鲁国是百年前就受封于燕的公爵王族。乍一听到鲁国大夫被变相软禁在了晋国内,被唬得不轻,而后又是一阵阵的心凉。燕国的威仪在一点点的分离崩析,从前仰仗着它的他国过得就更是水深火热了。她竟从来不知,原来燕宫那金碧辉煌之外的,是如此摇摇欲坠的天下。

    数月前鲁公薨逝,内乱外患便纷至沓来,齐人更是猖狂,竟仗着兵强马壮,将鲁国的汶阳一围就是整整三月。新继位的公子潘派使臣来晋求助,晋王不但不帮,反以锦衣玉食为囚,将使臣软禁在了镐京之内。非但如此,颇有闲情逸致的晋王还想与他攀上亲事。这当中的牵线搭桥的事情,就落到田知远的身上。这位季大夫二十有九,家中只一位糠糟之妻,田知远思量过后,决意将驻守在一处小城的驻军将士家的女儿嫁出。

    那将士魏姓,正是与当今晋国太尉一祖同宗。城中的魏家将士乃是当今太尉的伯父,可只是庶子,如今又花甲之年,膝下的那位孙女模样端正,正是待字闺中的年纪。田知远将姑娘接到镐京,安置在魏府暂住。本来六礼已经成了前两礼,那姑娘不知忽然受了什么刺激,一夜之间便翻了脸,哭闹着不肯委身下嫁。偏偏魏府中的老九拎不清是非,竟也一时意气的帮着表妹,不肯放人。

    若两不相干也就罢了。偏偏都递了庚帖,合过八字,只差再拟个良辰吉日了。这种节骨眼上悔婚,不说他们是公族世家,就是寻常人家,也断然没有这样的道理。人人都明白的事理,那个魏老九就是不明白。任田知远好劝歹劝,威逼利诱,他就是不肯放人。偏偏魏夫人又疼魏元,就连魏太尉也不能拿他如何。当然,其中自然有晋王这个做老子的默许,不然谁真的敢这样为难堂堂公子?田知远恼的没办法,索性随着晋王去了燕,来去蹉跎了许久,又已经拖了数月。

    如今岁末将至,鲁国的战事也渐渐好转,他也不敢再磨蹭:“……魏元柴米油盐不进,我不同他说理了。明日我就就入宫请旨,绑也把那丫头绑去嫁了。”田知远不耐烦的叩着桌面,须臾间神色又温驯下来,“我可是第一次碰这么一鼻子灰。若不是估计他魏府的面子,我可是想着去魏府抢人。”

    燕瑜被逗得险些笑出声,她拼命抓着自己裙裾,慢慢把笑忍了回去。她不去看田知远,反而去打量非梧公子的神色。田知远若真的打算抢人,又何必说出来,故意这么说出来,就是等着别人拦他。

    果不其然,非梧公子拧起了眉,语气有些强硬的一口回绝:“不可。你也知道是王上有意责难,就这么入宫请旨,与认输何异?再者说,区区大夫和小将之女的婚事都要惊动王上下旨赐婚,你把你父王当做什么了?叫人听去了,堂堂晋王连甚么家长里短也管,岂不是叫人贻笑大方。”他觉得好笑,嘴角不自觉的勾起了一个绵软温和的弧度,单手摩挲着青釉的空杯,指尖来回滑动着,“解铃还须系铃人。你想一想,魏元为何帮着小妹?”

    “嗯……舍不得自家小妹嫁了个破落户儿。”

    “那他为何舍不得?”

    “不识时务。”田知远越想越来气,哼了一声,连连举杯呷了几口茶。才要说话,忽然又顿住,恍然大悟道,“重情!”他得了开解,连忙起身朝赵夙道谢,后也不管这两人,喜滋滋的去吩咐管家府上设宴邀客诸等事宜。

    这两人有来有回的结束了,燕瑜还有些懵,她是个温吞性子,不论什么都慢了半拍。直到田知远去了一阵子,这才明白过来他们的意思。魏元态度蛮横,不过是为所谓的表亲情谊,田知远越是用道义礼法去压他越是护得厉害,反之若是动之以情,指不定就有奇效。

    她觉得那个魏元并不是真心护妹妹,若是真的心有爱护,何必闹得沸沸扬扬,不然以后谁还敢取那魏小妹?归根究底,不过是那个魏元自己喜欢显义气,可怜毁了一个女孩的名声。燕瑜想想觉得有些不适滋味,不由得叹了一口浊气。

    非梧公子垂着眼看向愁眉不展的燕瑜,眼神划过她还带着点稚气的眉眼,眸光里不觉蕴出了些暖意。他自幼随父混迹庙堂朝堂,为人处世已经历练的颇为成熟,看人狠辣,一眼就瞧出了她是在嗟叹魏家小妹的境地,不过又习惯性的多想了一层,以为燕瑜由人及己,正在感伤前途,于是好言宽慰:“十一爷和魏元可是天差地别,你大可不必忧心以后。”

    他说得以后一语双关,另一层指的是婚事。燕瑜是个薄脸皮,她听出这个意思,又讪讪红了脸,不好意思地朝他欠了欠身:“多谢公子。”

    “不敢当。”他摆摆手,带着佛珠的袖子挥了挥,带出一缕很淡的檀香,“在下姓赵,单名一个夙字。小娘子若不嫌弃,叫哥哥也不无不可。”

    燕瑜把赵夙这个名字在嘴里过了几遍,慢慢地、小声地喊道:“嗯,夙哥哥。”

    她的声音糯糯的,软而温吞,因为有些赧然,更叫得含糊。他喜欢她这样的羞怯,不是男女之情,只是对美好的一种本能。赵夙见多了温香软玉,可为了迎合而摆出来的温顺和浑然天成的温柔有着天差地别。燕瑜的温柔是与身俱来的尊贵和后天教习礼仪一并酝酿出来的柔韧,她的教养极好,大到言行举止,小到步履仪态,无一不端仪,优雅的赏心悦目。

    又等了一会,还是没有田知远的影子。赵夙看着窗外的天色发灰,遂起了身拜别:“天色不早,夙先行告辞。唔……”指指桌上的茶具,“记得叫十一爷将这套茶具送去我的府上。”